鲍尔金娜:良夜尽头丨新刊预览+创作谈
鲍尔金娜中篇小说《良夜尽头》将目光投向当代都市中的新兴群体——银光闪闪的公寓、米其林餐厅、苏富比拍卖、巴厘岛旅行、艺术电影、黑胶唱片,构成了这对艺术家夫妇的日常,但丰足体面的物质生活、自由不羁的精神世界乃至另类的婚姻关系背后,早有裂隙丛生、暗流涌动,一切终在良夜将尽之刻爆发……
《良夜尽头》创作简谈
小时候,跟爸妈去电影院看电影,我总是一开场就火急火燎地问:“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听说很多小孩都这样。爸妈的回答总是:“别说话,自己想。”十岁之前,我很不满意那个答案。我想要的是及时获得正义的梗概,一边吃烤鱼片一边为好人加油,等着坏人被好人打趴下,那是一个清洁的世界。自己判断谁好谁坏,太累不说,我很怀疑自己作为一个小孩的独立思考有多可靠。要是我错怪了好人、喜欢上坏人,可怎么办?我隐隐觉得后果很严重,虽然也没人来抓我。更直观的后果是,自己琢磨一件事时,我面对的是一个变化莫测,让人兴奋而没安全感的世界,那感觉非常“大人”,让人打激灵。
第一次遇见小说中主要角色原型的时候,我得以窥见一种全然陌生的生活,立即意识到那是迷人而危险的素材,于是很快开始着手创作小说。那时我二十出头,和许多年轻人一样,从某个莫名其妙的瞬间开始,觉得自己挺酷,见过世面了——见过各式各样的人,去过这里那里,能分辨黑白之间的许多种灰,变化莫测的世界不再让我打激灵——至少我当时自以为是那样。然而小说写到一半,我写不下去了,原因很简单,我感到了自己的慌张。小时候电影院里那个拽着我妈衣袖问“谁是好人谁是坏人”的小孩又回来了。一个酷人怎么能慌呢,我差点跟自己生气。可是假装吸收的事情,到底跟真正的吸收不一样。吸收不进去,就深入不进去,写出来的就是一个笨拙的猎奇之作。猎奇不是罪大恶极的坏品味,小时候去公园里花五块钱看野生马戏团的蛇身女妖表演,我和小伙伴们都很快乐;但纯粹的猎奇带来的快感是平面的,一过性的,写可以,但不用费劲巴力地去写。当人们的注意力都放在蛇身女妖的表演上,道具后面那个真人就会下沉消失,那种浪费让我心里过不去。我改啊改,改不动,最终只能老实承认,那不是一篇我在二十出头能吃得消的故事。
这一搁就是十多年。我没着急,着急也没用。继续生活着,总有新的人物和经验慢慢悠悠地找上门——有些来自新鲜的际遇,有些来自遥远的童年,有些来自听故事,有些来自夜晚擦肩而过时的一瞥。它们同最初设定的故事与人物一起慢慢咕嘟,幻化叠加,最终有一天诞生出了在我看来甜美而完整的新东西。年龄来到了四十岁的边上,我不再觉得自己挺酷,挺见过世面了;当然以前有这种想法我也不难为情。人还是经常慌里慌张的,只不过跟慌张相处的能力在进步。我感到这种新的能力对写作也有益处。我又动笔写了,写得很得劲。我的目标是做“Fly on the wall”——墙上的一只苍蝇,搓着小手,暗中观察蛇身女妖背后的那个人在卸掉绮丽怪诞的壳子之后显露出的凡人样儿——疲惫,真实,带着一堆平凡的弱点,俗气的欲望,在生活的迷宫里转来转去。小苍蝇只管看,不管抓好人坏人。
希望这是一篇让读者觉得有趣的小说。
作者简介:
鲍尔金娜,1984年生,蒙古族。小说、散文创作者。代表作有长篇小说《紫茗红菱》、小说集《摸黑记》、散文集《用野猫一样漆黑发亮的眼睛注视人间》等。曾获全球华文青年文学奖冠军、第六届辽宁文学奖、第十届十月文学奖新人奖。
良夜尽头(中篇小说)
鲍尔金娜
1
“姐,你想跟我走吗?”
乌珠穆沁草原七月末的傍晚,赶上日夜交界的魔幻时刻,一半天空是燃烧的亮玫瑰色,另一半还蓝得让人心突突。蒜瓣似的白胖云彩在离人很近的地方慢慢滚动,好像随时可以摘下几个揣在兜里。水洼子在酸橙绿的草海里透出云母的银光,像一张张被抻平的玻璃糖纸。离一座红砖房不远的沙坡上,几顶荧光色的帐篷的中间燃着篝火。篝火旁有人站着,有人坐着,有人在月亮椅里抱着吉他唱歌,有人用炭笔在小画板上虚虚地打着线稿,有人已经张着嘴睡过去了。他们身后的蛋卷桌上摆满了吃的喝的:油酥的烤羊腿和只用盐巴调味的手把肉混着堆放在大不锈钢盆里,韭菜花和新鲜沙葱装在小不锈钢盘里,切裁齐整的奶皮子和奶豆腐汪着亮晶晶的白釉色,有的被咬了几口又放回盘子里去;热水壶里有现熬的咸奶茶,另外一个壶里是家酿的策格(酸马奶)。桌子下面还另外倒着一堆葡萄酒和威士忌的空酒瓶,其中有两个瓶子碎了,像是化学实验室的事故现场。这是城里来的艺术家们在草原“精致露营”的最后一个晚上,跟之前三个晚上度过的方式都差不多,只不过这天晚上的空气里飘荡着叠加的宿醉以及对于即将回到有热水澡的文明世界的暗暗激动。牧场男主人布赫坐在人群当中,抽旱烟的姿势很像哲学家,端方的铲形大脸上皱纹横行,有对称的图案美。他端详着一位艺术家递上来的画他和小儿子昂沁在马厩套马的素描小稿,点头道:“家里原来的马,一匹,漂亮呦,通人性。那达慕,赢过。后来需要钱,卖了。现在家里的马,你们看见,漂亮也有,但不听人的,听自己的。”“布赫大爷,我们一直都没敢问,那个滑梯是怎么回事?”有位艺术家问。往牧场西边的深处望去,眼尖的人会立刻发现一座粉色的滑梯,跟什么都不挨着,像是飘浮在蓝绿天地间的一头小象。“我给孙女买。游友?游乐?游乐场。”布赫挠了挠头发,大黄牙笑起来挺好看。另一位艺术家感叹说,这才是真正牛X的当代装置艺术,有意境,不做作,自然感人。布赫的老婆海日寒高大丰腴,脑后盘着掺灰的长辫子,站在丈夫身后欣赏年轻人们大吃大喝,嘴里低声重复着羞怯的规劝:“以嘚,玛哈以嘚(吃肉吃肉)。”那位画套马的艺术家这时又递出一幅速写,过去几天他悄悄跟在海日寒身后画她挤牛奶。海日寒细长的眼睛笑没了,嘴里冒出城里人从没听过的长音语气词,颧骨在火光的照映下显得更红了。那气氛是非常好的。人们喝着、吃着,天色暗下来,草原变得像墨绿的海。布赫和海日寒在大家的挽留下各唱了一首蒙古民歌才被放走。空气变静了,有人拿出蓝牙音箱,续上肖邦的钢琴曲。艺术家们仰望夜空,气氛开始转向感性的领域。有人往火里扔了一颗开心果壳,低声抛出“城市人是如何失去原始野性和良心”的话题。身边的人听了,有的陷入沉思,有的打起瞌睡,有的边刷手机边点头说没错。与此同时,在远离火光的草原深处,一个身材纤细,皮肤晒得挺黑,文着单边花臂的蓝头发女子,正坐在那座粉滑梯的尾巴里,手举望远镜,望着天边刚游出来的星星。她身穿黑色连衣裙和十孔马丁靴,蓝头发在夜色中变得半透明,像是《断头谷》里的人物。她的名字叫周兰波,也是这个艺术家团体的一分子,但这几天不知怎么总显得有些离群。这时,一阵沙沙的轻柔踏草声从远处传来。一个年轻男子怀里抱着一团轻柔的白色物体,走到兰波身边。兰波闻声起身,喜悦地向那团云朵伸出手,“是你啊,小东西。”月色下,一只通身雪白,只有脸上两个黑眼圈的小羊羔轻轻咩了一声。它的模样挺沉稳,四只小蹄子从年轻人的臂弯里直直地支出来,对于兰波的抚摸没有反对的意思,分得很开的眼睛半闭起来,白色睫毛和粉芯的耳朵一颤一颤,身子像是冒着热乎气的糯米团子。“你走了,明天。”年轻人看着兰波抚摸羊羔的手,小心吐出来的每个汉字发音都松软,半透明,像是电影里的小孩说梦话。他的面容在夜色中雾化了,但笼统地看还是很好。也就是二十出头的样子,黑亮的细弧眼,眼窝稍深,希腊式的直鼻子,弓形嘴唇,浓密的自来卷低低压着额头,核桃色的皮肤像刚压出来的果丹皮一样油润,但还是看得出两颊血色充足。因为紧紧抱着小羊,他胳膊上的肌肉在一件旧红色T恤的袖口下被撑得鼓鼓的;黑色运动裤脚上的商标很像三叶草,但多出一个瓣;两只穿着鲜艳旅游鞋的大脚站得很开,微微不安地点着地,像是随时准备要逃跑。兰波把一只手停放在小羊羔软乎乎的绒毛里,另一只手拿起手机划了两下,对照屏幕缓慢地说:“毕,亚乌赖。契,去北京。北京塞罕。你,赛罕。(我要走了。你去北京吧。北京是美丽的,你也是美丽的。)”说完,自己先捂着额头泄气地笑了。年轻人嘴角一咧,笑容分成坎坷的两段慢慢成形,脸上的红晕又深了一层。空气中青草味和牛粪味都比白天更浓,风也带尖儿。天上的星星不多,每颗都又大又亮,摇摇晃晃,看起来充满玄机。站在这样的天地间,会让人平白感到某种戏剧性。三天前,兰波第一次见到昂沁,也是在草原那样灿烂的虾红色落日下。有人说,快看那边,布赫家放羊的小儿子回来了。正在安营扎寨的艺术家们全都停下手朝几百米开外的地方看。一群白色的“米粒”像粘连在绿草间,迈着羊类特有的失魂落魄的小碎步,往羊圈方向慢慢移动;一个穿红衣的年轻人骑着一辆湖蓝的小摩托,在草原黄昏的逆光里钻进钻出,动态看起来像慢镜头,其实是因为车速慢。一个艺术家双手交握,感叹这一幕的诗意让她想起泰伦斯·马力克的《新世界》;另一个艺术家摇头反驳说,马力克的电影里牧民一定骑马而不是骑资本主义的小摩托,身上也不会穿印着英文字母的千禧年风格T恤。兰波什么都没说,只是拿着望远镜静静地往那边看。她向来也不是一个在外面话很多的人。从那之后,虽然也没发生什么了不起的事情,时间却好像突然变快了,也变乱了。兰波和她的朋友们每天从宿醉中爬出帐篷,坐在遮阳伞下喝奶茶,吃乌日莫(奶皮子)拌炒米,谁也不跟谁说话。等酒醒利索了,才四散去草场或沙坡里写生,写诗,用胶片相机拍黑白风景;也有人寸步不离布赫家的屋子,只有那里有手机信号。大家从下午三四点就开始喝酒,吃肉,喝多了就回帐篷睡觉,晚上起来接着坐在篝火边吃和喝。有那么一个下午,兰波头疼,哪也没去,坐在自己帐篷外的遮阳伞下读苏珊·桑塔格。风很静,温度不冷不热,空气里有柴火烤羊肉的香味。兰波光溜溜的古铜色小腿上趴着一只长得很奇怪的小虫子。她捏起虫子,把它扔到草地上,一抬头,看见昂沁从家门口走了过来,脸上戴着一副城里已经不多见的茶色水晶石墨镜。“姐,你想跟我走吗?”“你说什么?”兰波立刻把书放到膝盖上,微笑着,神情里有轻微的恐惧。“跟我走,看牛,羊?”句子被补全之后,变得再平实不过,完全没了浮想联翩的余地,但兰波的脸还是一发不可收地红了起来。昂沁的摩托远看挺像回事,近看多少有点让人揪心,随时都有散架的可能;等车速终于开出了驰骋草原的意向,松散掉漆的金属又开始叮咣齐鸣。兰波出来前忘了戴墨镜,在一路颠簸中搂着昂沁的腰,盯着他脖子后面匀净的头发旋儿,整个人看起来糊里糊涂。昂沁的腰是少年人特有的细而劲道的腰,从胯到肩像竹扇子一样徐徐打开。他身上混合着烤烟味、老皮革味、奶味和淡淡的小动物味,少女时代的兰波不会喜欢这种味道,但她不再是少女了。等摩托车驶进草原深处,昂沁终于开始放慢车速,伸手给兰波指他家夏营盘地界上的牛、马、羊。兰波就在强光下勉强睁开眼睛,夸赞这些牛、马、羊看起来都真好,真健康。“怎么牛群里还有一只小羊?”兰波手指向远处一只在水洼子边闲闲散步的母牛和它的孩子。要仔细看,才能发现母牛身后还站着一只摇摇晃晃刚会走路没多久的小羊羔。昂沁用蒙古语解释了什么,兰波说没听懂。于是昂沁停车,回头一字一顿地用汉语说:“没妈妈,跟牛长大,以为自己是牛。”他下了摩托车,擦擦脖子上的汗,从屁股兜里掏出一盒红塔山。兰波见状,也跳下后座,拿出自己的电子烟。“这是什么?”昂沁慢吞吞地问。“这是电子烟。”兰波看了看手里的玫瑰色金属烟杆。两个人简明的对话听起来很像小学英文教材的课文,除了内容不够文明。“电子烟,蓝色的头发,还有这个。”昂沁用手指了指兰波的花臂。“文身。”兰波帮他补全。昂沁好奇地瞧着她笑,“大城市的艺术家。”“不是不是,”兰波忙摆手,但也没成功解释出什么,“不是你说的那样。”“美国,你去过?”昂沁问。“去过。”“007,我喜欢。”昂沁突然做了一个掏枪的姿势,然后又很后悔似的挠头笑了。兰波迟疑了一下,表情像道歉似的解释:“詹姆斯·邦德是英国人,不过很多人都以为是美国的,我原来也分不清。”“蝙蝠侠,英国的也是?”“蝙蝠侠是美国的。”“哦。”两个人没了话说,静静地看着远方薄如蝉翼的粉红色云彩。过了挺久,兰波问:“昂沁在蒙古语里是什么意思?”“猎人。”也许是经常跟人解释的缘故,他对这个词的发音是非常标准的普通话。“很酷。你今年多大?”“二十。”“年轻真好。”兰波笑了。“你几岁,姐?”“快一百岁了。”“哦呦?”昂沁把手插进卷曲的黑发,惊骇地看她,半天才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有点窘地笑了,“你也年轻真好。”兰波朝空中呼出一团带荔枝甜味的烟雾,被夕阳照成淡橙色的脸上露出愉快的笑容。后来两个人再没说过话,直到最后那个晚上——昂沁抱着小羊羔来找兰波,兰波说出几句糊里糊涂的蒙古语,两个人面对面傻笑,不知道再说点什么,但似乎又都想再说点什么。临出发的清晨是那几天最美的清晨。满天都是打着滚的火烧云,布赫家的红砖房在三文鱼色的天光下看起来洁净敦实,像小孩简笔画里的房子。布赫嘴里叼着烟斗,站在房前叉腰微笑。面容疲惫的艺术家们客气地阻挡着海日寒把一袋袋作为礼物的奶皮子和牛肉干装进后备厢的举动,连说“够啦,够啦”。昂沁还穿着那件红T恤,但运动裤换成了一条旧旧的牛仔裤,漫不经心地倚靠在羊圈的栅栏边上往这边看,阳光虚虚地打在他年轻的脸上,看不清表情。那只认为自己是牛的黑眼圈小羊被昂沁举到栅栏的木墩上站着,朝走来走去的人类不满地叫唤。等大家终于收拾完这个那个,一直坐在车里发呆的兰波突然跳下车,快步走到昂沁身边说了句什么才又回到车上,按了两声喇叭,她的灰色路虎缓缓转弯,驶下布赫家门口的细土路。女友收回挥舞了很久的手,揉着手腕说,再多待一天她就崩溃了,回北京第一件事就是去打水光针。兰波说自己觉得还好。在Billie Eilish心灰意懒的歌声里,女友惬意地靠着椅背闭目养神,没有注意到兰波搁在方向盘上的双手在发抖。窗外的天空依然在燃烧,草原上吹来的风很凉,风中的草味在变淡,草原上招手的人慢慢成了小黑点。心思敏感的人会对那样的场景感到惆怅。
……
精彩全文请见《当代》2023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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